那一年,我们村里买进来三个蛮子,她们

文：古岸云沙

八十年代初，农村生活还处于一种刚刚吃饱肚子的状态。生产队分产到户，从大生产改为互助组，极大地调动了劳动的积极性。虽然仍然吃不饱，可也不至于饿肚子了。

老百姓一辈子最关心的大事就是：结婚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他们来说，传种接代不仅仅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使命，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极度贫困，让结婚成为一个家庭最大的幸福与希望所在。

然而还是有很多家庭因为贫困或者长相不好而找不到媳妇。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途径：一个换亲，二是买南蛮子。家里有姐妹的，用姐姐或妹妹与别人家的姐妹换一下，你家的姐妹嫁到别人家当媳妇，别人家的姐妹嫁到你们家当媳妇。亲戚套亲戚，这叫换亲。另一种是转亲。三家互换。

大多数换亲的家庭，男方要么是长得不好，要么是智力有问题，要么是家里特别穷，或者成分高，不好找对象。这种父母包办下的婚姻往往是不幸的，大多数人没有幸福可言。假如没有姐妹或者没有相当年龄的姐妹可以换亲的，那就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买南蛮子了。

我们那里统称四川人为南蛮子，因为那些年大多数被拐进山东来的都是四川人。

蛮子最早是华夏族对南方民族的蔑称，是一种歧视性的称呼。宋元明期，汉族人称蒙古人为鞑子，而蒙古人则称汉人为蛮子。到了清朝时期，满族人称统称汉族人为蛮子。

孙犁在《白洋淀纪事》中有一段话是这么形容蛮子的：“浅花心里想，哪里来的这么个哑巴，后来日子长了，他才说起话来，哇啦哇啦的是个南蛮子。”

我们常常把听不懂的话，叫作蛮话，而说蛮话的都是蛮子。东北人叫东北挎子，南方人叫南蛮子。历史演化到这里，蛮子已经没有了贬意。

那时候的农村还是相当封闭的，老农民只知道下地干活，伺侯自己的二亩八分地，其他的就如同坐井观天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他们一生最大的追求。

其实对于所处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整个的世界都是封闭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外面有什么。

上初中之前，往东最远走到清河，往西最远走到卜集，往清河去的路是南北路，再往东就没有路了，我以为那就是到了世界的尽头；卜集离我家五里路，每五天一个集市，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跟着大人赶集买两个包子吃。世界就这么大，也就这么小。每个孩子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恐惧。

大约四川蛮子也与我们一样，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就象后来有一首歌所唱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她们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可是一个不留神，被人贩子卖到山东来了。

那一年村子里买进来三个四川蛮子。

一个是北福哥，一个是大军哥，还有一个是大牙三哥。

北福哥家里特别穷，三间土房，家徒四壁，有老百姓的形容是：一间屋里，四个旮旯。只有一张床。那时他也快三十岁了。家里托人牵线凑了些钱给他买回来一个四川蛮子。他会炸油条，会做豆腐，也算个能人，每天用自行车带着一筐油条满村子里吆喝，用油条换麦子。他要比蛮子大十几岁。

那蛮子是个城里人，刚刚高中毕业，想要出来打工，谁知道碰到了人贩子。蛮子长得很漂亮，穿得也洋气，个子高挑。一开始，北福出门卖油条时就把她锁在屋子里，闹也是闹过了的，装疯卖傻都不顶用，后来就不闹了。村里人都劝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时间长了就好了。北福对她很好，后来就放她出来，她还去学校里教过我们两天英语课。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英语是什么东西。她让我们跟着读，我们就读。

那一年我上小学三年级，跟着她学会了“thankyou”、“goodby”，还有星期几。后来过了没多久，她就回去了。是北福放她回去的。

后来北福又卖豆腐，有了些积蓄，娶了临近村子里的媳妇。日子过得很踏实。

大军哥家里有个半身不遂的娘，这对于靠种地为生的庄稼人来说，不能干活持家还要靠人伺侯，是个最大的负担与累赘。大军哥其实长得还不错，就是老娘拖累了他。他是个孝顺的儿子。他要下地干活又要伺侯老娘，所有就没有时间整天看着新买的媳妇。

那个蛮子我没见过，不过她是我们所听说过的蛮子里最让人震撼的一个。所有的蛮子都是要闹的，也都要被关着的，直到她被买她的那个男人所驯服，为他生了儿女，日子才算真正的稳定下来，从此死心踏地过日子了。

她斗争的比一般蛮子激烈，大军哥是个五大三粗的人，有的是力气，不善言谈。他不象北福对蛮子那么心软。她被关在屋子里，吃喝都不让出门，真是插翅也难飞。

后来她把土墙挖了个洞，从洞里爬出来，跑了。

屋子里刚好有一个盛粮食的大缸，据说她每天就躲在大缸后边挖墙。整整挖了一个月。

这是一个最有毅力最倔强的女孩子。村子里人谈起她来，除了同情大军的钱之外，都为她松了一口气。一个人想要回家的心是多么强烈呀。她让人佩服。

大牙三哥应该是所有人里最幸福的一个。大牙三哥家里兄弟多，他排行老三，家里穷，可是人老实，实在，长得也好。买了三嫂之后，两个人感情很好。三嫂娘家在山里，日子过得比山东这边还穷，还累。所以她很满意这里的生活。

三嫂长得标准南方美人，个子瘦小，一双大眼，皮肤很白，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特别甜。她也特别地能干，不怕吃苦。脾气也好，村子里甭管碰到谁都热情打招呼。没出半年，就已经入乡随俗，慢慢学会了说山东话。大牙山跟着她回了一趟娘家，住了十几天，又回来了。日子从此就这样过下来了。

三嫂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美的人。三嫂与大牙三哥生了三个儿子。去年，听说大牙三哥生病走了，我还觉得心里怪难过。虽然与大牙三哥接触不多，可是与三嫂却是常常聊天的，现在就剩下三嫂一个人了。好在，三嫂有一大堆的亲人，要看孙子孙女，应该还不会太寂寞吧。

南蛮子留不住，象三嫂这样的，绝对是个例外。后来有好几年，村子里没有再买媳妇的了。

大约是我上初二那一年，村子里才又有一家买了个四川蛮子。那一年暑假，我和小伙伴一起去那家看新娘子。她和我们年龄相仿。虽然听不大懂她说什么，也勉强地了解了一个大概：那年暑假，她刚刚初中毕业，想要外出打工，挣点钱，帮扶一下家里，谁知道就被人贩子给拐来了，坐上车，一直走，一直走，人贩子告诉她，到了山东就有活了。于是她就跟着来了。谁知道是嫁人。

外面的世界真的是太可怕了。

她在村子里呆了一年，生了一个儿子。那一年她也不过十六、七岁吧。后来她说回娘家看看。婆婆怕她一去不回，没让她带孩子。她就一个人回去了。没有再回来。

每次看倪萍主持的寻亲节目《等着我》，我都会泪流满面。很多孩子自小被拐卖，父母们穷其一生都在寻找孩子的路上。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同，可是都不同程度地带来了心灵上巨大的伤害。

还没有一个节目是关于被拐卖少女的，因为这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生的伤痛与耻辱。大多数被骗女孩，情愿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中，也不愿意向别人倾诉与求助。无论是被救还是自救，它都是一生的痛疼，不能揭开的伤疤。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在网上看到这样让人触目惊心的新闻：大学生被拐进深山，成为五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仍然有很多地方还贫穷着，很多人找不到媳妇，仍然还有拐卖人口的事情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发生着。三十多年过去，这个世界依然精彩，也依然无奈，也依然让人觉得可怕。

三十多年来，计划生育的实施，也让男女比例失调严重。男孩多，女孩少，农村彩礼越来越重，找媳妇越来越难。对于农村人来说，虽然时代不同了，然而传种接代的观念还没有变。

这其实也是社会很大的不安定的隐患。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了。

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小学没有上完，她就不上学了，那一年她不到十四岁吧，跟着一个南方蛮子跑了。十六岁生了一个女孩，三十一岁她带着一儿一女才第一次回娘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她是自己跟着人家偷跑的，多少年让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那是个在我们村子里北边窑场里造窑烧砖的人，腿有点瘸。

她也成了南方人眼里的“蛮子”。

人都是健忘的。我们希望能够忘掉痛苦，可是记住的却常常是最深的伤痛。有些伤痛是一辈子的。希望那些伤痛都能够在生活中痊愈吧。希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贩子这种物种。希望人性的善良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回家的希望。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有骨肉分离，不再有伤害与痛苦。

希望你们都好好的。留在我记忆中的南蛮子。

希望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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