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笔记漕河大堤的末尾

梁东方

漕河大堤到了即将结束的地方,藻杂淀就在前面。

漕河大堤到了即将结束的地方,堤坝上的树木和堤坝两侧的风景也都到了最美的一段。

一望无际的荷田,黄绿色的叶子之上飞舞着大量的水鸟。它们近乎均匀地点缀在整个荷田的上方,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姿态万千却也姿势大致相仿。这个景象从大堤上高高的杨树行列缝隙里俯瞰下去的时候是很奇特的,奇特到让人在惊叹之余久久地凝望不语的程度。在距离汽车一辆挨着一辆的白洋淀大道不远的地方,在奔跑着浑身是土的五菱宏光的颠簸坎坷的乡间道路之外,居然就有这样一幅哪怕凭着想象都很难企及的理想主义的自然画面。

水鸟有两种,一种是羽毛灰色的短小体型的不知名水鸟,一种是翼展很大的白鹭。白鹭飞得优雅,经常依靠自己的翅膀和风做不费力的滑行;那种灰色羽毛的水鸟则需要不停地扇动翅膀,像是蜜蜂、像蝴蝶一样在闪着水光的荷田上空翻飞不已。

它们的翅膀将风的形状画了出来,风从它们的翅膀下面掠过,刮到堤坝上的杨树叶子上,杨树叶子摇摆着,像是些孩子们欢快的脸。孩子们有什么理由如此兴高采烈?因为刚刚过去的儿童节,因为风中有荷花的香气,有六月的风中荷载着的由春入夏以后的馥郁芬芳。

一个穿着迷彩服,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黑红的脸的老人,背着一个巨大的口袋一步步地沿着荷田和漕河之间的小路走了过来。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从一大早天气还凉着的时候就下地干活了。隔着河水跟他打招呼,问干什么活儿呢?他停住脚步,指了指口袋里露出来的一丛芦苇叶。

哦,是去荷花田那一边的芦苇荡里揪苇叶去了。快端午节了,又到了芦苇叶可以卖钱的时候。荷田之外高高的芦苇荡是漕河堤坝即将结束的时候,与对面的府河之间的广袤湿地中,生长最为茂盛的植物。它们黑绿色的密集存在将由微微泛黄的大叶子组成的、荷叶之间还有水的反光的荷田对照得更其黄绿。

在六月,在到处都是一片绿色的水域周围的大地上,颜色的区别主要就是这种绿得深浅程度的不同。芦苇是一种绿,荷叶是一种绿,杨树是一种绿,水草是一种绿,堤坡上的旱草又是一种绿,绿与绿的不同,是深浅上的,也是格式、形状与性状上的。这种绿与绿之间的差异里,点缀上漕河水静静的看不出流淌的缓流,加上堤外池塘里因为映衬了蓝天而显得有秋水之色的水域颜色,就能构成让人五体投地的美。人类的任何艺术都是无法和这样大自然不经意之间形成的画面相比的,其丰富性与巧妙性,其千变万化的外表与望之无尽的内涵都远非哪怕是最伟大的艺术家所能追拟。

快端午节的时候,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起来,好在树荫里还有春天一般的舒适,尤其今天这样有风的日子。在树荫浓郁的大堤上行走,搬了椅子坐下看荷田,很长间都不愿意动一动,终于找到了一处最好的所在的兴奋,一直弥漫在心间。

等兴奋平复下来,才注意到,布谷鸟在高高的空中,一直在以从来都不被看见的神秘发出空旷辽远的鸣叫。一声一声,像是背景音又像是主唱。布谷鸟的愉快是轻松而宏大的,带着一向生活在安详中的宁静感。有布谷鸟鸣叫的季节一定就是最适宜的时候,气温和植被、光影和昼夜,一切都在适宜的范围内,它只在这样一切都适宜的时候、的地方,幸福地歌唱。

布谷鸟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一种标志:平静怡然其实是高生活质量的标准,是我们置身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最好也最值得珍惜的状态。

漕河大堤上的安坐是怡然的,那些偶尔可见的垂钓之人是平静的。在浓密的树荫里,在整个平原上早就没有了森林也就仿佛是森林一样的堤坝上的杨树行列的浓密树荫里,始终有一种遥远视野里,那所有白花花的阳光都与自己无关的泰然。沿着这样的树荫胡同在大地上慢慢地走,从漕河大堤结束的地方向上游走,走过有桥的十字路口,走过水闸,树荫、浓密的树荫一直笼罩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几个玩摩托车的小伙子在树荫里说话,对着手机向同伴喊话,一边喊一边因为并不好笑的什么就笑起来了。

几个把自行车扔在地上的半大小子冲到堤坝下的河边去看游来游去的小鱼,小鱼在水中游动的姿态自由灵活,像极了他们顺着堤坝上下无目的的奔跑。

一个母亲用电动车带着比自己高出了不少的女孩从阳光下的大地里回来,走到堤坝上的树荫里停了车休息;她们所从来之的堤坝与河流之外的大地上,一片整齐的法桐树被去掉了树冠之后,头顶上又冒出了一尘不染的新叶,很像是英国花园中刻意为之的造型。

一个老人骑车到堤坝上的树荫里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把电动车放到路中间,垫着帽子坐到了树根边……

这条少有外人的堤坝森林,偶尔的行人和流连者,大多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是堤坝外面泛黄了的麦田尽头那些红顶房子后面的村庄里的人。漕河是他们的公园,是他们世世代代的家园。

让人痛心的是,以前来的时候看到的漕河府河之间的一条有水渠相伴的土路上,由两旁的大杨树形成的非常惊艳的黑森林式的树胡同,几层大杨树形成的黑胡同,已经只剩下了单薄的两排树,树间的荫凉再也没有“黑”的品质,变得像是在阳光里明晃晃的大地了。过去那种不论外面阳光多么强烈,也总是像在黑黑的阴凉屋子里的好感觉,荡然无存。砍伐总是要会随时发生,湿地里的林木今天还郁郁葱葱,明天就很有可能寸草不留。

这让人猜想,如果顺着这森林覆盖的堤坝继续向上游走,走着走着树林就没有这么茂密了吧,我们早已经不再期望一处好的风景可以无限延伸。能偶尔一现,能硕果仅存就已经是华北平原上最大的异数。每一次找到好风景,都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树木会被砍掉,道路会硬化,田园会被盖上千篇一律的建筑,谁也意识不到这种变化的代价,意识到了也无能为力,大家实际上是一起永远失去了生活中最好的风景、最珍贵的资源、最熨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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