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怀念孙犁先生
写在前面
年,孙犁先生出版了最后一本集子《曲终集》,为他的文学生涯圆满地画上了句号。年7月11日,孙犁先生在天津离世,到今天为止整整20年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我们对他的怀念永不止息。
孙犁是我国继鲁迅之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七十余年的文学创作,与祖国命运和人民甘苦息息相通,燃烧着熊熊的理想之火,他的小说、散文、理论,以及晚年的读书记、书衣文录等,都有着自己独树一帜的艺术追求和深沉隽永的独特气质,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从而奠定了他在新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孙犁在创作的同时,对青年一代作家的关怀、帮助和指导也是无微不至、无比精诚。他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阵地,培养了大批文学新人。后来的古华、贾大山、谌容、刘心武、李杭育、韩映山、赵大年、李贯通、刘绍棠、从维熙、林斤澜、宗璞、柳溪、张贤亮、铁凝、贾平凹、莫言……等作家都受到孙犁的鼓励或通信指导。
其中,孙犁在作家铁凝二十来岁就注意到她的文学创作,称赞她的作品,对《夜路》《排戏》《盼》《灶火的故事》等进行评点,并给她写信,教导她如何读书等。年,铁凝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孙犁同意用给她的两封信作为代序。铁凝回忆说:“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次的魅力,去琢磨语言的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可以说,这是与孙犁有过来往的青年作家的共同感受、共同认识。
本文作者铁凝
怀念孙犁先生
文
铁凝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因为时局的不稳定,也因为父母离家随单位去作集体性的劳动改造,我作为一个无学可上的少年,寄居在北京亲戚家。革命正在兴起,存有旧书、旧画报的人家为了安全,尽可能将这些东西烧毁或者卖掉。我的亲戚也狠卖了一些旧书,只在某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遗漏下零星的几册,比如床缝之间,或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腿儿底下……我的身高和灵活程度很适合同这些地方打交道,不久我便发现了丢落在这些旮旯里的旧书,计有《克雷洛夫寓言》《静静的顿河》电影连环画等等,还有一本书脊破烂、作者不详、没头没尾的厚书,在当时的我看来应属于长篇小说吧。我胡乱翻起这本“破书”,不想却被其中的一段叙述所吸引。也没有什么特别,那只是对一个农村姑娘出场的描写。那姑娘名叫双眉,作者写她“哧哧的笑声”,写她抱着一个小孩用青秫秸打枣,细长身子,乌黑明亮的头发披在肩上,红线白线紫花线合织的方格子上衣,下身是一条短裤,光脚穿着薄薄的新做的红鞋。她仰头望着树尖,脸在太阳地里是那么白,眼睛是那么流动……细看,她脸上擦着粉,两道眉毛那么弯弯的,左边的一道却只有一半,在眼睛上面,秃秃的断了……以我当时的年龄,还看不懂这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土改时期,不知道这双眉因为相貌出众,因为爱说爱笑,常遭村人的议论。吸引我的是被描绘成这样的一个姑娘本身。特别是她的流动的眼和突然断掉一半的弯眉,留给我既暧昧又神秘的印象,使我本能地感觉这类描写与我周围发生的那场革命是不一致的,正因为不一致,对我更有一种“鬼祟”的美的诱惑。那年我大约十一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本“破书”的作者是孙犁先生,双眉是他的中篇小说《村歌》里的女主人公。
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我的家庭鼓励了我这妄想。父亲为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目,并四处奔走想办法从已经关闭的市级图书馆借出那些禁读的书。在父亲喜欢的作家中,就有孙犁先生。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十六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深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想说,徐光耀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在那个鄙弃文化的时代里对我的写作可能性的果断肯定和直接指导,使我敢于把写小说设计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
那时还没有“追星族”这种说法,况且把孙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滑稽。我只像许多文学青年一样,迷恋他的文字带给我们的所有愉悦,却没有去认识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个机会来了。一九七九年,我从插队的乡村回到城市,在一家杂志做小说编辑,业余也写小说。秋天,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李克明、顾传菁两位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出版的事。行前已故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这就是我的机会,而我却面露难色。可以说,这是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能反应;也因为,我听人讲起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都不敢乱叫。向我介绍孙犁的同志很注意细节的渲染,而细节是最能给人以印象的。我无法忘记这点: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韩映山看出了我的为难,指着他家镜框里孙犁的照片说:“孙犁同志……你一见面就知道了。
孙犁书房一角、部分书衣文、《荷花淀》书影
我带了信,在一九七九年秋日的一个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孙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详细描述过它的衰败经过。如今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出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眼睛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能感觉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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